兰陵王·柳
北宋·周邦彦
柳阴直。烟里丝丝弄碧。隋堤上、曾见几番,拂水飘绵送行色。登临望故国。谁识。京华倦客。长亭路,年去岁来,应折柔条过千尺。
闲寻旧踪迹。又酒趁哀弦,灯照离席。梨花榆火催寒食。愁一箭风快,半篙波暖,回头迢递便数驿。望人在天北。
凄恻。恨堆积。渐别浦萦回,津堠岑寂。斜阳冉冉春无极。念月榭携手,露桥闻笛。沉思前事,似梦里,泪暗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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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风杨柳图》 傅抱石
周邦彦的人生跟新法紧密相关,他以前是太学生,后来上了篇七千字的《汴都赋》给神宗,歌颂新法,当时给神宗念这篇赋的太监据说因为生僻字太多,很多字只念偏旁,神宗也听不懂,但就是觉得周邦彦很有才,所以周邦彦直接上任太学正,也就是从学生变成官了。
后来神宗死了,哲宗继位,继位初期母后临朝,母后讨厌新法,就把周邦彦在内的人外放了,周邦彦的词就有了层悲剧之感;后来哲宗亲政,周邦彦又被召回来了,被升为管理大晟府的乐官,大晟府就是当时最牛的乐府机构,我今天要赏析的《兰陵王》这首曲子始于南北朝,后来的流传很可能就经过周邦彦的编订,兰陵王曲子很高,据说笛子要最老最有经验的那一批乐师来吹奏才能吹出兰陵王这种曲子。
周邦彦的词擅长“勾勒”,就是一个事物反复写,反复描摹,越描越有深意,这首词虽然标题为柳,但只有第一段写柳,后两段主要写送别。
“柳阴直。烟里丝丝弄碧。”这首词押入声韵,按现在的音来看有的字可能不太符合现在的韵,但这首词在古代是音韵协婉绵密的。这里的“柳阴直”要跟后文的隋堤相结合,隋堤就是隋朝的运河,据考证在当时首都的城外,隋朝大运河很直,那这里的柳阴直就给我们了一个全景式的描写,是说整个河岸的柳阴连成一片,很直很长。“云破月来花弄影”,这里的“丝丝弄碧”就是一种比拟,把柳树给活化了,是说在烟雾的笼罩下,你可以隐隐约约一睹柳树的碧色,朦朦胧胧,我的家乡重庆的雾很多,所以我有深刻的感受,这就有一种雾里看花的感觉,他这就从上一句的全景进一步推进了。
“隋堤上、曾见几番,拂水飘绵送行色。”这第一段实质上是很普遍的送别的场景,可以说是泛写,泛写大众的离别,后面才到自己的离别,所以说这片隋堤曾几次见证过这种离别的场景?这是无可数计的,所以这一句倾向一种疑问的语气,那这是什么场景呢?柳条吹下,时而飘絮,行色匆匆。我这十二个字就是“拂水飘绵送行色”七个字的内容,所以他的词很精炼。
“登临望故国。谁识。京华倦客。”一般这种词一个句号一个韵,你看这里连续三个句号,这韵是很绵密的。“故国”在这里指国都,行人从堤旁的酒楼上望城内,又有谁认识我周邦彦?“故乡遥,何日去,家住吴门,久做长安旅”(周邦彦《苏慕遮》),正因为他的人生有过这种波折,他才会“倦”,他倦于官场,也倦于京华,所以后来周邦彦被召回后,古书上记载他“呆若木鸡”,但他自以为乐,这就是“精神内耗”的摧残。
“长亭路,年去岁来,应折柔条过千尺。”我们常说长亭送别,这路上人们相送就折柳,因为柳谐音“留”,那这多年被折的柳条连在一起,也许会过千尺。网上很多视频说一年消耗的某种资源可以绕地球多少圈,周邦彦就是这种话的鼻祖,那按现在绕地球的尺度,周邦彦当年还是保守了。
整个第一段写柳非常精彩。一是炼字,“弄”“拂水”就描摹出柳树随风而动的场景;二是远近,既有“柳阴直”的全景,又有“拂水飘绵”的细致观察;三是想象,“应折柔条过千尺”驰骋想象,从侧面写送别之频繁;四是情景,第一段情景交融,有柳树和隋堤的景,也融入了自己倦于京华的感慨。他就用这些手法从不同角度写柳,勾勒出柳的全貌,《二十四诗品》说“纤秾”如“碧桃满树,风日水滨;柳阴路曲,流莺比邻”,这首词就很有这种秾纤得衷的感觉。
二三段写自己离开京城的场景:
“闲寻旧踪迹”,引出回忆,当时“酒趁哀弦,灯照离席”,“锦瑟无端五十弦”,离别时连弦也是“哀弦”,使人想起吴文英的“总是愁鱼”,这种主观形容词用到客观物象上,给了物象以更深的感情色彩。
而灯影明灭,照在席上,“谁伴明窗独坐,和我影儿两个”(向滈《声声慢》),有离别的氛围,也有孤寂之情的延伸;“梨花榆火催寒食”,寒食节禁火,寒食一过就要生火,古人肯定是没有打火机的,他们就钻木取火,这榆木是最好钻的,所以叫榆火,这一句很贴合实际。
“愁一箭风快,半篙波暖,回头迢递便数驿”,风快如箭,水波渐暖,这里之所以是“半篙”,就是因为要上岸了,篙要撑着岸,就淹没了一半,其时诗人回头,看到“远道迢递”,已经经过了多个驿站,这里就有距离和时间的推进,他再回望,“望人在天北”,周邦彦出城朝着南方出去,所以送别之人在北,“天北”则突出了距离之长,“山长水阔知何处”,远在天边,再难望到。
“凄恻、恨堆积”,这首词你要我一句话总结就是这一句话,第一,这种感情基调是“凄恻”,一种悲感,第二,“堆积”,就体现了时间的变化,也与这首词描述离别场景的渐行渐远相切合,这种渐渐生出的愁绪,是随距离与时间的推进而增多的,所以是堆积。第三,“恨”,他恨什么?恨自己过往的起伏,恨自己离别的无奈,有很多情绪,最后化为了“恨”,因为“渐别浦萦回,津堠岑寂”,渐渐地,他只能看到曲折的河岸,南北朝文学家庾信的《哀江南赋》有“辞洞庭兮落木,去涔阳兮极浦”,“浦”在文学意象中总是给人一种很遥远很安宁的感觉,“青枫浦上不胜愁”也有这种感觉,津堠就是津,“堠”指土堡,这里实际也是津渡,古代渡河过一定的距离就有渡口,而这些渡口都很寂静,或许当时的渡口不一定没有人,这是他内心的孤寂的延伸;“斜阳冉冉春无极”,这从前面了“别浦萦回,津堠岑寂”的近景又拉到全景,吴文英有“晴烟冉冉吴宫树”,这里的斜阳又在诗词中常用来表达愁绪,例如辛弃疾的“休去倚危阑,斜阳更在,烟柳断肠处。”
他不禁又陷入了更深的回忆:“念月榭携手,露桥闻笛”,回忆当年,二人在水榭携手,其时月光清冷,时见露珠的桥头,听到悠悠笛声,人们常说笛声呜咽,所以笛也可以表示悲伤的情感,例如“怀旧空吟闻笛赋”;他这就是在“沉思前事”,这“似梦里”,引得周邦彦“泪暗滴”,这就是内心悲愁的反映,他只能“暗滴”,泪都滴下了,可见泪多,只能偷哭,可见其难以抒发。
清朝一个词学批评家谭献曾经说:“斜阳七字微吟千百遍,当入三昧出三昧。”“三昧”,也就是真理与本质,周邦彦这首词很值得细细品读,比如最后一句“似梦里,泪暗滴”,它的格律是“仄仄仄、仄仄仄”,哪有这种连着六个全是仄声的词谱?周邦彦这里的处理就很到位,仄声包括上、去、入,“似梦”“泪暗”为去,“里”为上声,“滴”为入声,这就让这个词的格律在单调中有了变化,再比如“凄恻”,你读这个词的时候,“凄”是齐齿呼,“恻”也是齐齿呼,即舌头始终放在喉咙偏上的位置,读“凄”舌头位置不动,“恻”就需要气息快速断开,是一个破擦音,舌头快速放开,这个词读起来很急促,它本身就很凄恻。
这首词所押韵均属于入声,入声被并入了平上去三声后,我们今天读起来这种感觉少了很多,在读的时候可以把这些韵字读成很短促的去声,这样一来,整体读音都很细很急促,你读这些韵字嘴唇也是比较收敛的,显得很缠绵很幽微,那像我们今天的“an”这一类韵你读起来就很激昂,他在这里是有讲究的。
综上所述,这首词的第一段是写柳,我重点鉴赏这一段,因为他写的细腻,写得典型,二三段写的离别也亮点迭出,遵循常规而不落俗套。全词音韵协婉,有周邦彦最擅长的勾勒——因为他善写赋,赋就要你对一个东西做多角度的描写,又有他个人的经历之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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