泛清波摘遍
北宋·晏几道
催花雨小，著柳风柔，都似去年时候好。露红烟绿，尽有狂情斗春早。长安道。秋千影里，丝管声中，谁放艳阳轻过了。倦客登临，暗惜光阴恨多少。
楚天渺。归思正如乱云，短梦未成芳草。空把吴霜鬓华，自悲清晓。帝城杳。双凤旧约渐虚，孤鸿后期难到。且趁朝花夜月，翠尊频倒。
北宋初期的词人，长调往往很少，大量创制长调是从柳永开始的，欧阳修、大小晏都极少有长调，这一篇就是晏几道极少的长调的其中一篇。
晏几道，字叔原，号小山，晏殊的第七个儿子，作为当朝宰相的晏殊，老来得子晏几道，自然锦衣玉食呵护备至，所以晏几道从小生活幸福，后来晏殊死后，晏几道的朋友因反对变法被治罪，晏几道也受到了牵连，释放后，他远离官场，寄心诗词创作，还与黄庭坚是朋友，最终在困顿中死去了。
这首词因为很冷门，所以很多资料都很难找，目前可以确定的是，创作这首词时，晏几道的人生已经进入我所说的第二阶段：晏殊死去，受党争牵连，生活潦倒。当时黄庭坚写了十首诗怀念晏几道和已故的友人王肱，这首词就是晏几道的答复。这里先埋个伏笔，这段关系一会会谈到。
“催花雨小，著柳风柔，都似去年时候好。”催花雨，就是春雨，春雨过后花就次第开放，所以春雨催花；著柳风，就是有柳叶依附着的风，我之前赏析过秦观的“正絮翻蝶舞，芳思交加”，春风吹柳，柳随风舞。此时春雨绵绵，微风和煦，这就像“去年时候”，都是一幅早春的图像。
“露红烟绿，尽有狂情斗春早。”露为什么红？烟为什么绿？光的散射在古人诗中有了反映。露水映着花，烟雾笼着叶，“晴烟冉冉吴宫树”，自然露红烟绿，这时的花木好像有了“狂情”，争奇斗艳，晏几道他爹写歌女，说“花柳上，斗尖新”，这里花本身也是一样。那这是哪里？“长安道”，这里的长安是指当时的都城开封；是什么时候？“秋千影里，丝管声中，谁放艳阳轻过了。”太阳已经被轻易放过，此时已经薄暮，照着秋千的影子，伴着丝竹的乐音，晏几道开始了抒情：
“倦客登临，暗惜光阴恨多少。”倦客就是晏几道自己，他“登临送目”，只能痛惜流逝的光阴，数着数不清的怨恨。“沉思前事，似梦里、泪暗滴”（周邦彦《兰陵王·柳》），他心中的愁苦只能“暗惜”，因为无法言说，也不忍言说。刘鹗的《老残游记》说人的哭有两种：一种是婴儿的哭，因为失去自己最想要的东西，事与愿违而哭，哭过了，什么影响都没有，是“无力的”；第二种是“有力”的，这又分两种，一种是真的流泪了，就像孟姜女哭长城一样，能影响外物，其侧缠绵，迂余委备；第二种就是无声的哭，《离骚》是屈原的哭，《史记》是司马迁的哭，在这里，这一篇《泛清波摘遍》又何不是晏几道的哭？
他为什么哭？“楚天渺。归思正如乱云，短梦未成芳草。”“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柳永），望着空阔的楚天，他也“归思难收”，甚至他的梦也很短，短到还没梦到故乡路上的芳草。“楚天阔、浪浸斜阳，千里溶溶”“暮霭沉沉楚天阔”“楚天千里清秋”，“楚天”成为了一个表达归思的常用意象，这就是诗人们“去国怀乡”之悲的反映。他为什么而悲？
“空把吴霜鬓华，自悲清晓。”吴霜就是吴地的白霜，常用来比喻白发，现在他“叹鬓侵半苎”（吴文英），“短发萧骚襟袖冷”（张孝祥），认为自己头发斑白，在清晨感叹时光的流逝。
“帝城杳。双凤旧约渐虚，孤鸿后期难到。”“杳杳神京”，现在他离国都已远了，“双凤”就是我们之前提到的黄庭坚和王肱两位好友，“孤雁”就是他自己，这两句就是说他们二人生离死别，已经再难见面了。之前看到一句话，说的是两个人的关系，到最后只有两种：要么生离，要么死别，黄、晏和王肱就是死别，晏和黄又是生离，他们已经各在天一方，有约难赴。我很早就说过，心中有愁绪，就要找东西消解，“且趁朝花夜月，翠尊频倒。”晏几道只能趁着早上和晚上的花月，解酒消愁。“翠尊易弃，红萼无言耿相忆”（姜夔），翠尊可以说酒杯，也可以代指酒，这里就是晏几道借酒消愁，排遣自己的悲感。
作为落魄贵族，不难看到，晏几道经历了人生的反差，写出了自己的悲感，这让我想起了李煜，他以往“花满渚，酒满瓯”的生活被现实撕碎，所以他“天上人间”，不胜悲感。晏几道也一样，他从之前锦衣玉食的生活中剥离出来，感受到自己贵族生活的衰落，感受到人间的生离死别，他只能寄身于酒，“且就洞庭赊月色，将船买酒白云边”（李白），及时行乐，消极处世，这不能不说是一种得过且过，但可能是对晏几道最好的消遣与慰藉。鲁迅说“悲剧是将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前后的反差矛盾加重了人生的悲剧。
这里我还想把大小晏做一个对比，大晏有“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揭示事物矛盾统一，处于变化中的哲理，小晏则有名句“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仅仅是很美，没有其他的哲理。你看这就体现了他们二人的不同，小晏是锦衣玉食，自然没有太多的感慨，而大晏是一步步做到宰相的，自然有不一样的胸怀与眼界，这就体现了词人与词人之间——这里也是父子之间——的巨大不同。所以到了落魄时，晏几道只能追念，写出“当年拚却醉颜红”，晏殊则能“不如怜取眼前人”，有着深刻的哲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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